山水

【曦瑶】《灰烬》

由木_:

          


*前文:《金光瑶的三次恶作剧,最后一次他成功了》


*第一人称&第三人称


*副CP忘羡


    


   


   


写在最前:


我个人非常喜欢写战后记录文,虽然入坑曦瑶后基本没写过。这篇后续的行文风格用了采访+现场还原的模式。


采访并不是主线,只是个引子,本文比前文的情感渲染会平和很多,它从蓝曦臣以及其他人的视角去描述,相对来说舒缓。


死亡和毁灭会让一部分人在绝望中成长,试图在绝望中寻找光。


 


 




《灰烬》


 


 


 


01.


 


入秋之后的风很大,我提着手提箱下火车过完安检出站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风中带着细小的尘埃沙砾,空气有点干燥,没什么水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一小块,声音一缕一缕地撕扯出来,听着很沙哑,像是用磨钝的刀片剐过,有点刺耳。


 


我坐了整整十七个小时的火车,浑身骨头疼,尤其是颈椎那块地方,像是随时要断掉。因为缺水的缘故,嘴唇起皮严重,睡眠质量也差的可以。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就像是战乱时期忙于逃难的人。


 


下了火车,循着记忆我穿过十字街口,很多地点景物和记忆里的模样大相径庭。这座城市重建得不错。一些摩天大楼已经拔地而起,很多小楼房也开始陆陆续续地破土动工,好几个年轻人骑着掉漆的老自行车吹着口哨,飞快地冲过铺满瓦砾的下坡,在一连串铃声中,和我擦肩而过。


 


清晨的城市正在逐渐醒来。


 


 


 


我回想起我在刚做战地记者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废墟,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在被时光严重润色美化的回忆里,我本能会将血肉模糊的呐喊与哭泣声掩盖,并且清晰地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候硝烟弥漫,城市毁于一旦,地上全都是瓦砾。坍塌的墙壁裂开,露出内里的钢筋,沾着干涸发黑的血。可在一片死寂中的废墟上竟有一张餐桌,一对老夫妇面对面平和安静地坐着分享一块黑面包,餐桌上摆着一瓶鲜花。


 


正神游天外的时候,编辑部的同事给我打了个电话:“你到了吗?”


 


“老天,我才刚下火车,你别催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边回答她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路边的小店铺,“哇哦,我回去的时候可以给你带特产,看起来挺好吃的,是否需要我带一点?”


 


 


 


02.


 


开门的是蓝忘机先生。仔细一听,门里面还传来了几句不怎么清晰的打闹声。


 


“您好长官。”我看了看表,抱歉地笑了笑,“火车延误了一个半小时,我来晚了,希望您不要太介意。”


 


他对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进来?”从他身后钻出一个穿着黑大衣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把沾满西红柿汁液的菜刀。


他看了看我们俩,见我们都不说话,就叉腰挑了挑眉,表情活泼放松:“难道你们要两个人傻站在门口表演默剧吗?我不想当观众。”


 


我知道他,他是魏无羡,是非常著名的军官,外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不少。敢情长官永远是和长官配一对,他们就算沉默都能拿眼神进行一个白天的无声交流,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我率先笑了一声,和他握了握手,大大方方换了鞋子走进去,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沙发上躺着一个大概十岁出头点的孩子,歪成一团正低头打着游戏机上的俄罗斯方块。


 


“他是金凌。”魏先生转身去厨房洗菜刀,“他的父母去旅游,就把他丢给我们养半个月。”


 


“事实证明你养得差极了。”叫金凌的孩子哼哼了几句,一不小心走神,手一抖,俄罗斯方块下错了位置,歪歪扭扭地错位了。他估计也玩腻了,没有及时挽救,任其自生自灭,没过一会儿,方块就杂乱无章堆到顶端,游戏机屏幕上跳出一行鲜红的“GAME OVER”字样。


 


他把游戏机丢在一旁,跑厨房帮魏先生洗空心菜去了。


 


 


 


“我想……我想我可以开始问了吗?”我挑了沙发的一角坐下来,有点促狭地看着蓝先生,开始拿出记录的东西,目光看向厨房,“那孩子是叫金凌吧……我觉得他不大应该听到这个,他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战争都已经快结束了。虽然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可能都有玩枪当兵从军的梦想。”


 


“金凌,去隔壁那幢楼的第五层和思追景仪玩扑克牌去,”魏先生擦干净手上的水,顺手把他往门外赶,“放心啊,我不会告诉你父母你跟着我学会了赌博打架。”


 


金凌瞪了他一眼,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轻轻唱着现下流行的摇滚调子欢快地蹦着步子跑下楼了。


 


魏先生关门坐到沙发边,耸耸肩和我半开玩笑:“如果不是担心金子轩和我互殴,我挺想教那小子抽烟喝酒和搭讪,嗯哼,打架是个好技能啊。”


 


蓝先生只瞥过去一眼,他就不说话了,只挑着唇角继续笑着。魏先生坐定下来便问我:“你好,听说你们报社要做访谈,我很荣幸。你之前是已经找过蓝曦臣长官了吗?”


 


“对的。”我点头,“您知道,他战后抑郁的症状据传很严重,已经到了影响工作的地步。所以我不敢多问。”


 


“我知道,外界都这么说他。那你们谈到什么程度?”魏先生给我递了一块巧克力,“吃吗?是偏苦的酒心巧克力。”


 


“哦谢谢您,我想不用了,”我摇头拒绝,把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对我说,他说他觉得有点混乱,很多东西他不愿也不能往深里去讲。”


 


“有什么不是混乱的?像一个梦,很疲倦的梦,连我自己都觉得混乱,”魏先生自顾自拆了一块酒心巧克力,88%的高纯度可可一定非常苦,他说的话像是在开玩笑,却表达着对此类观点十分十的认同,“时代落幕,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捧灰而已。”


 


“他说金长官离他而去之后,他自愿成为了温博士的临床致幻剂实验人员,可是最后不了了之。”我接着说,“呃……其实内情我并不清楚,但他告诉我,他一开始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好受些,因为他必须做到。但如果要做到这一点,那他也不再是过去的他了。他本想让过去的他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离开——可事到临头,他忽然改变主意了。他似乎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并不十分准确,大概是这个意思。”


 


一直沉默的蓝先生神情终于有些松动,却仍旧一言不发。


 


“温情那个治疗其实挺安全的,”魏先生笑着打了个响指,“对士兵的心理创伤治疗很有用,至少临床试验的效果的确很好。可对于蓝大哥来说,或许倒并不尽然。”


 


我点头赞同:“是的。如果让蓝长官忘却金长官,那不是非常残忍的事情吗?”


 


“嗯是的。”魏先生没否认,“所以事实上,他躺在手术台上,最后一秒他改变主意了。他不敢忘,也不能忘。”


 


我笑了笑:“这样啊,能和我说说吗?”


 


“我们不敢多说,”魏先生靠着蓝先生,“蓝大哥的事情是他自己的事情,而且温情也不希望我拆她台——毕竟心理创伤治疗,温情比我内行好几条街,班门弄斧就不好了。哈哈,其实我对采访之类的也有些抵触。”


 


“您也有些不愿谈吗?”我笑着问他,“您关于我提出的问题对答如流,我都快以为您热衷访谈了。”


 


“因为把一些回忆拿出来反复碾压,要么愈加痛苦,要么日渐麻木。”他摊开手,“这都不好,对不对,”他挑眉看了一眼蓝先生,“蓝湛?”


 


蓝长官仍旧没说话。


 


“具体呢?一点就好,如果您觉得不冒犯的话。”话一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有点越线,马上给自己打圆场,“如果您觉得不方便,我们可以回避这个话题。”


 


他思索了好久,终于开口:“……和我一起长大的江澄军官,很有名,你应该知道他?——我们是发小。他死在了我面前。”魏先生犹豫了一下,选择继续把话说下去,“……我亲眼看着他死的。他浑身是血倒在我怀里断了气。”他低头组织措辞,开始有些频繁地绞手指,“他最后断断续续和我说,他想回家了,他还不想死,他想活着。”


 


蓝先生递给他一杯柠檬水,轻声道:“你不要想那么多。”


 


“只是他毕竟是我好朋友,从小玩到大,我放不下。”魏先生接过柠檬水,却没有喝,“我们小时候读书放暑假的时候一起跑去小卖部买雪糕,把硬币拍在柜台上互相踢对方小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只是想不明白,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也不能明白,他为什么会死,而且是浑身是血倒在我怀里断了气,死前他说他想回家。”


 


我愣了愣:“真的很抱歉。但是……节哀。”


 


魏先生对我安慰一笑,原本有些紧绷的脊背也逐渐松懈下去,他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话说下去,只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歪歪斜斜朝沙发后仰了些许,手指轻叩着装着柠檬水杯子的外壁,杯身半歪着,差一点水就要洒出来。


 


 


 


03.


 


关于我和蓝曦臣先生那段无疾而终的采访,我至今回忆起来仍然觉得有些模糊。倒不是说内容模糊,只是主观上我觉得很游离,像是渲染过一层很浓重的暮意与疲倦。


 


黄昏的时候我去拜访,他出门来迎接。


 


室内恒温30度,一年四季天天如此,虽然蓝曦臣长官平日里有运动的习惯,但是待在空调房里的确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似乎很恋旧,电视是十多年前的款式,客厅桌子靠墙的一侧放着一个暖棕色的相框,里面嵌着一张被玻璃相框片压得平平整整的照片,是他和他逝世伴侣的合影。


 


蓝曦臣先生在我对面坐下,坐姿随意却不失严谨,寒暄过后,他等我开口。他的目光略微有些倾斜,落在桌子的边角相框处。看得出来眼前这位长官自幼受到良好家教,但他可能不热衷于社交活动。


 


照片里的两个年轻人看起来意气风发,是两个人站在故乡铁路面前临时拍的照片,都穿着军装,眼睛弯起来,隔着十几年的风霜,浸透而出是几乎遮掩不住的活泼气息。猝不及防闯进脑海的第一印象,仿佛像是战争时代的一抹光,源源不断翻涌出让人难以移眼的对生命的热情。


 


我本来还以为摆在如此显眼位置的照片会是结婚照。没想到竟然不是,但如今看来这张也很不错。


 


“您好,”我也看向那张照片,并且由衷夸奖它,“真的很不错。”


 


“嗯。”蓝先生微微笑起来。


 


……


……


……


 


谈了好一会儿,我犹豫着开口,问起他关于药剂实验的事情。


 


“并非如此,”他往后靠了靠,“那时我的确进了实验室……可最后一刻我觉得这么做太自私,所以我放弃了。”


 


“竟然是这样么?”我问。


 


“如果过去的我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离开……这很懦弱,”他自嘲般轻笑起来,“我真的太脆弱,我觉得我承受不了。可是我不能忘却他。现在我每个星期还是要去医生那里进行心理咨询,实在不行必须吃药。”


 


“肯定是很痛苦的事情,”我顿了顿,“……您还好吗?……您重新考虑过……忘掉他吗?”


 


“后来我仔细想想,金长官他,”他的神情看起来悲哀又坚定,“他贯穿了我至今为止的大部分生命。如果我要忘,那我过往的存在又算什么呢?”


 


我眨了眨眼睛表示认同:“他是您从小到大的回忆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忘却太残忍了。”


 


他摇头:“如你所言,太残忍了。但是他死的时候……那时候我真的想要陪他一起走……可事情太多了,我走不了,他也希望我好好活下去……我一开始要把过去的自己送走,如你所见失败了。那我只能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什么意思?”


 


“我不敢忘。这就是变相的活。”


 


“所以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若还记着他,他就仿佛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他有些难过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却噙着非常浅的弧度,非常温和地笑起来。


 


然后他就不愿意多说了。


 


众所周知蓝长官自金长官逝世后,精神方面出了不大不小的问题。说不大是因为没有影响到他的日常起居,说不小是因为他的精神衰弱已经影响了他的工作,因而他虽然职称极高,但几乎和办公事务没有什么联系。


 


我被他这个涩然的微笑弄得不知所措。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话题……呃……”我说,脑子转得飞快,指着照片里的金长官,“如果您不介意,随便聊些什么都好,轻松一些的。”


 


“没什么可聊的,其实所谓光辉荣耀都是人为加上去的。我审视自己时,仍然觉得自己懦弱无能。”他看着桌角的照片,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憾与后悔,“我救不了他。”


 


“但是天平的另一方是那场指挥战的几万士兵的生命。这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佳结果,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朝他比划,试图安慰他,“无人苛责您。因为您是为了更多的生命和更多的久别重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久别重逢,”他朝我苦笑了一下,“唯独我——曾经也算有,只是那终究是假的,他终究是……死了。我拦不住他。”


 


“那您觉得什么是真的?”


 


他微微地有些茫然:“疼痛和……和迷茫吧……但是我很高兴,战争结束了。无论如何,百废俱兴,繁华渐盛……我应该是要觉得高兴的。”


 


我接着他的话:“可事实上?”


 


他顿了顿,言语间反而从容了起来:“事实上是,我为他人获得和平安定高兴,却为自己感到迷茫。回忆很疼,可我不敢忘。”


 


我听见自己在说话,声音里酝酿着不可思议:“我很遗憾。”


 


“旁人的事情,其实和我无关。”他朝我笑起来,“但我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劫后余生的岁月获得了安定。”


 


“或许您可以尝试着自私一些。”


 


他没有说话,取过桌角的相框,低下头隔着一层薄玻璃去抚摸那上面那两个笑得无惧无畏的少年轻人。


 


 


 


04.


 


温情问他:“感觉如何?”


 


他点头:“可以了。”


 


温情低头翻着资料簿:“……致幻剂的效果还不稳定。其实我还是不建议你做这个实验,请再考虑一下。”


 


助手跑进来:“蓝忘机长官来了。”


 


“听到风声就马上跑过来了?”温情挑眉看向蓝曦臣,“还真是关心这个大哥。”


 


 


 


蓝忘机步伐罕见地有些急,走进手术室的时候飕飕带着冷风。


 


“兄长他……说了什么?”蓝忘机犹豫着问。


 


温情如实回答。


 


“致幻剂?”蓝忘机皱眉,思考了仅有三秒,就开始极慢地摇头表示不认可。


 


“症状可以通过药物来纾缓。在我看来,致幻剂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温情继续检查着仪器,话却是对着蓝曦臣说的,“长官,你一旦忘了过去或者被篡改了记忆,你就不是你了。”


 


“让过去的我陪他也好,我是这么想的。”蓝曦臣的回答极其平静,“我别无选择。”


 


“篡改和弱化有本质区别。一个仍然是你,一个就彻底不是你。”温情耸耸肩,她见蓝曦臣似乎想要反驳,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不可否认你过得很痛苦,但是若为此要否定掉自己过往几十年的人生,划不划得来或许还有待斟酌。”她的语气冷静平淡,“这对金光瑶长官来说太残酷了。他一定不希望你忘掉他,否定你和他的过去。”


 


蓝曦臣喃喃:“但他希望我对自己好些。”


 


“那你准备好了吗?”温情垂下目光,按下启动按钮,静静等着全部数据加载完毕,“这是我最后一次询问。”


 


蓝曦臣攥紧了手,复又松开,挫败地从手术台上坐起来,抱着头不肯说话。温情把仪器关机,将他头顶的手术灯移开,果不其然听见蓝曦臣低声说:“……我能怎么办。”


 


温情走上前:“记住他。让他活在你心里。长官,他永远爱你,永远属于你。”


 


 


 


05.


 


他之后没事就会去找温情做心理疏导。


 


有一次去找她的时候,正好看见魏无羡从里面走出来,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布满血丝,看着有些惊悚。蓝曦臣看见他本想打招呼,魏无羡却失魂落魄到没注意到周围的事物,径自一步一步走掉。


 


温情尚且穿着白大褂走出咨询室,刚给门上锁,转头就看见蓝曦臣。


 


她有些苦恼地扶额:“……还真是巧啊……一个才刚走,进来喝杯茶?”


 


“不了,温医生看起来也很累了,我明天再来。”蓝曦臣微微笑了笑,“我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昨晚我梦见了他。就忽然有些……”


 


“边走边说吧,”温情转眼看着外边太阳快落下去,正好有点饿,顺口道,“我打算去吃晚饭。不如长官请个客,去找家咖啡店订个小房间,就当是咨询费了。”


 


蓝曦臣愣了愣:“这样可以吗?心理咨询很累,医生最好还是休息一下。”


 


温情摆摆手,把白大褂顺便脱下:“就当是聊天好了。反正您总不会有什么暴力倾向。”


 


蓝曦臣默许。


 


 


 


06.


 


他梦见的世界光怪陆离,五光十色。


 


他和金光瑶一起两个坐在黄昏的小公园里,年纪很小,顶多才四岁。金光瑶手里抱着一个糖罐子,里面装着亮晶晶的透明糖果。糖果纸是透明折光的,对着光换着角度看能观察到好几种不同的颜色。


 


金光瑶手工很好,拆了一颗糖果塞给蓝曦臣后,自己留着那张皱巴巴的糖纸,尽力将它的褶皱捋平,把它折腾得方方正正,低头吭哧吭哧捣鼓了半天,转眼间,手心中捧出一个千纸鹤。


 


他于是拍手鼓掌:“阿瑶好厉害。”


 


尽管他在学校的手工课已经学过怎么折千纸鹤了,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夸金光瑶。


 


金光瑶鼓起脸微笑,抱着糖罐子坐在公园长椅上一摇一晃。被夸奖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两条小腿使劲使劲晃,金光瑶一不小心用力猛了把自己都晃下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抱着糖罐委屈地坐起来,摸着头上慢慢鼓起的小包瘪瘪嘴差点要哭。蓝曦臣立马也从长椅上跳下去,摸着金光瑶头上的包一边吹气一边喊痛痛飞走痛痛飞走。金光瑶眼泪还没攒好,却已经先笑出声了。


 


他便小声且欢快地说:“二哥多替我揉揉呀,痛痛飞走,阿瑶很坚强的呀。”


 


他沉浸在年幼的黄昏里,那之中有始终令他着迷不舍得移开目光的,金光瑶。


 


而后在日月更迭里,他们也在飞速成长。


 


确定关系领完结婚证走回军事总部的路上,金光瑶还非常担心蓝启仁会不同意。与此同时,蓝曦臣也在为怎么和金光瑶娘家人交代这件事烦恼。


 


最后两人乐观地达成了共识,先斩后奏嘛,先去和长辈说说,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还怕什么呢,大不了到最后战争结束功成身退俩人就搞个私奔。


 


 


 


却唯独漏算了生离和死别。


 


 


 


他在那个被血染红的沉默黄昏失去了金光瑶,于是开始了永恒的悼亡和迷失。他抱着死去的金光瑶在黑暗的客厅里,时间一分一秒度过,每一刻都在撕扯他的心肺,漫长到像是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仔细想想,事情却也不尽然是表面这样——他失去金光瑶,或许从重逢的那一天起便早已开始。他正在慢慢地失去他,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他了。


 


 


 


他注定要失去他。


 


 


 


07.


 


他和金光瑶分别前约好的那场舞会最终成为了失约;火车站的挥手道别换来了猝不及防的生离;来之不易的久别重逢姗姗来迟,幸运女神回光返照似地眷顾一瞥,最后仅仅换来一场望不到尽头的死别。


 


时间的代价,他终于慢慢知道。他觉得太不值得。酝酿到最后是一座墓碑,一纸生平,棺材上盖着国旗,一路走去鲜花掌声遍布,但那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时间到最后只送给了他们这个结局,也只能够赐给他们这无尽悲哀的荣光。


 


他热爱和平,毫无疑问金光瑶也热爱和平。


 


那年他得知金光瑶被俘时,当日就因为战况有变要被火速调往其他战区。


蓝曦臣那时候手都扣在枪上就差上膛违抗命令。他想他无法妥协,他不愿放弃金光瑶,他这辈子最在意的人还生死未卜,他怎么能够甘愿被调离往其他战区。


 


可当长官把厚厚一叠资料交给他说由他交接转移时,他尽管深陷混乱,却仍然意识到在转移指挥战中,他手里还掌握着几万人的性命生死。


 


他不应该违抗命令。但他怎么能够放弃金光瑶。他怎么能够。即便所有人都觉得他没有做错,他又如何能够原谅自己。他又该如何去乞求金光瑶原谅自己。


 


蓝曦臣最终还是接过资料,把手移开了枪。他平静且悲哀地说,可金光瑶是我的合法妻子。


 


他的手在发抖。


 


 


 


08.


 


金光瑶死后蓝曦臣仍旧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很多应酬他想摆脱都摆脱不掉。他觉得很累。


 


整理金光瑶遗物的时候他看到一张旧照片,他和金光瑶站在故乡铁路旁拍摄的老照片。他看了又看,怎么看都看不够,最后索性坐在地板上,一上午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那张照片发呆。下午他去找了人做了相框,把它装裱好放在了桌角最显眼位置。


 


其余很多旧物他舍不得扔掉或者烧掉。他尽量让屋子保持着金光瑶在世时的样貌,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更改。


 


一些关于战争的手稿作为机密文件被上级收回。蓝曦臣把它们用牛皮纸文件袋装好,连温和的表情都疲于堆积,面无表情把它们递交上去。


 


金光瑶逝世背后的关节,指挥部为了战争的进度放弃了当时生死未卜的他——部分内部高层都晓得这桩事,因此他死之后军衔连升三级,以异常盛大风光的声名下葬,几乎每个人都对这位军官肃然起敬。


 


蓝曦臣也算沾了死者的光,军衔跟着也升了一级。可那件代表着更上一层楼的勋章,却在被授予的当夜被蓝曦臣随手扔了;升军衔后新配得的官方军装,他在世时也从没穿过,一直挂在衣柜里积灰。


 


那晚可能是很冷的夜。


蓝曦臣口袋里揣着那枚荣誉勋章去到金光瑶墓前,蹲在墓碑前抚摸墓碑上凹陷的字迹,像是在触碰金光瑶冰冷的魂魄。接着,他把那枚可有可无的勋章捏在指间借着月色端详。


看了好一会儿,他说,阿瑶,我不想要它。


墓碑沉默无声。


蓝曦臣于是像得了允许一般,在走回去的路上将它随手一扔,看都没看一眼。


 


 


 


上级质疑蓝曦臣是否还对国家衷心如初。他们怀疑金光瑶的去世与背后旧事的冲击,会导致蓝曦臣把对战争的厌恶直接追溯到对过往调动政策的抵触与不满——为此他们直接把蓝曦臣请过去询问。


 


蓝曦臣回答得很干脆且平静:“他是为了国家的未来和真正的胜利。这是战争的代价,我和他都了解这一点。战争的胜利和国家的稳定中凝固着他的灵魂与忠诚。我不会违背国家意志。”


 


上级问他:“你爱这个国家吗?”


 


蓝曦臣说:“我热爱它。我相信我和金光瑶长官都深爱它。毕竟我们看着它从支离破碎走向日渐繁荣。战争太残酷,我不想再看见。”


 


上级问:“你有恨吗?”


 


蓝曦臣点头:“有。”


 


上级问:“恨什么?”


 


蓝曦臣说:“战争,以及我自己。”


 


上级说:“听说你的精神状态不好,我们认为你可能无法胜任如今的繁杂工作。我们想着要给你减压。少接触甚至不接触国家机密,可能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蓝曦臣点头:“我并无异议。”


 


怀疑与削权,蓝曦臣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他不在乎这些东西。可他的确没有理由去反对这个好不容易才稳固的政权。毕竟它的稳固里,掺杂着金光瑶的死亡和绝望,以及他的绝望。


 


 


 


蓝曦臣走回去的路上,转眼一瞥,正好看见一群孩子拿着油漆桶和刷子在街边的墙壁上涂涂画画。


 


他在路边找个位子坐下来,将那些五花八门印在墙壁上的街边艺术依次仔仔细细看过去。


 


五彩斑斓的作品就像是争先恐后充满活力的生命,样式千奇百怪。他看到一个七彩的歪歪扭扭长得像一朵云的棒棒糖,不禁感叹于孩子的想象力。


 


他忽然很想找个人分享此刻的情绪,可是身边没有人。街边一条长凳上只坐着他孤独一人。他不知为何,想起来金光瑶很喜欢吃糖果,小时候还喜欢拿糖纸折千纸鹤或者纸飞机,聪慧又手巧。


 


那些墙壁上的画——姑且称之为街头艺术,即使没有重新刷上白油漆,它们也会被时间侵蚀,这堵墙终究会有一日被人为拆动或者自然坍塌。


 


唯独这份记忆,是岁月侵蚀不去的。他活着一日,这些记忆就要伴随他一日。为了不忘却,为了金光瑶。


 


那是无论如何都侵蚀不去的。


 


 


 


09.


 


蓝曦臣至今记得他们小时候一起在公园里荡秋千的情景。


 


金光瑶身高不高,秋千又吊得很高,他拼命晃荡晃荡才爬上去。爬上去坐稳还花了好大功夫,蓝曦臣看着就怕,始终绕着秋千绕圈圈转,生怕金光瑶摔下来磕着头蹭破皮。金光瑶看见他这么担心,反倒咯咯弯起眼睛笑起来。等他坐稳了,蓝曦臣就在后面推他,金光瑶抓着绳子一边觉得有点害怕一边却还要蓝曦臣把他往更高的地方推。


 


到玩够了真正要下来了,金光瑶的脚尖始终够不到地。蓝曦臣很英勇地走上去揽着金光瑶的腰要把他英雄救美一般抱下来。结果他的重心没把控好,两个人一起不轻不重摔在了地上。


 


金光瑶爬起来揉着摔红的膝盖,鼓着脸,眼睛里被疼出一层很薄的水雾。蓝曦臣想完了闯祸了,把阿瑶摔疼了。


 


小孩子手足无措,正在拼命思索着怎么哄金光瑶,没想到竟然是金光瑶先扑上来问他,二哥,你有没有摔疼?阿瑶给你吹吹。蓝曦臣一愣,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和灰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摔疼,阿瑶,你有没有摔疼啊?我看你眼睛都红了。


 


金光瑶一愣,然后破涕为笑。他跑上来搂着蓝曦臣的脖子继续和他闹,一点都不顾膝盖还在疼,有些无理取闹地说,二哥二哥,我还想玩秋千,你再推推我玩嘛。阿瑶很坚强,阿瑶才不哭呢,阿瑶眼睛一点都不红。


 


 


 


10.


 


有一年,蓝曦臣依稀记得是,当局为了欢庆国家建立几周年举办宴会,邀请了能邀请到的所有政要。蓝曦臣虽然深居简出,但是眼前此等事,他不能拒绝。他彬彬有礼接了请帖,在出门半小时前开始收拾着装。


 


这不可避免令他回想起金光瑶——毋宁说,任何事情,他都能够想到金光瑶,并由此联想到很多听起来让人觉得过于耽溺的轶事。


 


如今掷地有声的繁华是在踩碎了无数的生命与梦想的基础上建立的。蓝曦臣比谁都更明白。


他有理由怨恨,然而在真相背后的背后,他更怨恨自己。他尊重且深爱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从前金光瑶每次出门前都要给他挑选很多套衣服,一挑就是一个多钟头——尤其是两个人领了结婚证以后,每次出门金光瑶都想挑配套的衣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是一对。


 


金光瑶乐于接受赞美,也擅长接受赞美,他在微笑回应他人赞美与祝福的同时,蓝曦臣只需要站在旁边,报之以温和微笑就足够,他甚至不需要开口说一句话。


 


通常金光瑶会挑选出一批衣服,减掉一半挂回衣柜,再减去一半,继续挂回衣柜。最后剩下两件,他会认真询问蓝曦臣意见并且参考上次赴宴的穿着打扮来极力避免重复——虽然听起来有些繁琐,可是二人都乐在其中。最后他们心满意足出门赴宴。


 


金光瑶一般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上会和蓝曦臣说明出席的重要人物,以及每个人的性格爱好。


蓝曦臣一边开车一边点头回答知道了。


金光瑶说到最后,会非常贴心并且雷打不动地告诉他——二哥听听就过去,记不记住也没大关系,人际交往的事情我来做就好了。


 


他一向信任金光瑶的能力。


 


 


 


如今金光瑶离开已久,蓝曦臣一个人挑选衣着。他挑了金光瑶生前很喜欢的一件套,出门前吻了吻那张放在桌角的照片相框,然后前往赴宴。


 


宴会举行到一半,蓝曦臣见到了一个背影非常像金光瑶的年轻人。


 


那背影真的太像了,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蓝曦臣知道那肯定是谁家的小少爷,被领出来见识世面的。可他原本寂寂的情绪忽然像是被火一把吞噬。他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个陌生小少爷的身影,他甚至不希望那小少爷转身——可是那位陌生人微微侧过了身,在和哪位夫人在打招呼,露出一张和金光瑶完全不一样的微笑面容。


 


——我见到一个那么像你的人。看背影我差点以为是你。蓝曦臣这么想着,手指一开始还有条不紊点着桌面,可最终点着点着,还是失去了节奏和规律。


 


他穿过人群走去阳台,从头至尾再没有看那位陌生人一眼。去到阳台,他吹着寒冷夜风,落眼不知该到何处,他就抬眼看。


 


放眼去看漫天繁星,冷月里星光是孤泉淙淙,没有任何声息。


 


有传说是人死后会化作天边一颗星,如果是这样,那或许便有一颗是他的阿瑶,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看着他,无声安慰他。


 


蓝曦臣用这个传说如此安慰自己,终于觉得好受些,才不至于哭出来。


 


 


 


他见到了一个背影像极了金光瑶的孩子。可是他终于没有痛哭出声。


 


 


 


11.


 


蓝曦臣去找温情的时候在傍晚,魏无羡应该是哭完一场走出咨询室。温情打算关门了,蓝曦臣说自己做了关于金光瑶的梦。温情于是让他请客吃饭,两人找了餐厅坐下,一边吃饭一边谈论。


 


“就这些,”蓝曦臣点完单,见饮料还没上来,就先拿着餐厅自备的柠檬水喝起来,“若不够吃我们待会儿再添。”


 


温情笑了笑:“我的胃口没那么大,足够了。”她拿过菜单看了看,觉得没什么不满意,就把菜单叠好放在餐桌下的小抽屉里面,“你梦见什么了不美好的东西吗?”


 


“关于他的梦,一直很好,很安静。”蓝曦臣说,“只是我忽然想起来……”


 


 


 


温情想,总是梦到美好的一面,那其实不是件太糟糕的事情。


 


当时金光瑶在家里自杀后,蓝曦臣一开始死死抱着尸体不肯放,众人劝说无用,蓝曦臣仍然固执地抱着尸体不肯放。


 


最后是温情出面,强制给他打了镇静剂才硬是把他和死亡多时的金光瑶分开——为此她一直担心蓝曦臣记恨。


 


而蓝曦臣在被迫接受金光瑶死亡讯息后,却反而慢慢平静下来。一开始他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有,可金光瑶临死前一句“对自己好些”成了最有用的救命稻草,他终于还是把对准自己太阳穴的枪口放下了。


 


 


 


温情于是问:“只是?……”


 


“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一个陌生孩子,在一次宴会上,”蓝曦臣稍微比划了一下,“这么高,背影和阿瑶一模一样。可他转过了身,两个人一点都不像。”


 


温情不言语。


 


蓝曦臣谈及金光瑶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可是那个背影……”最后他蹙眉,把最深的情绪说给面前的医生听,“我太想念他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失声痛哭。”


 


温情和他谈了很久,最终蓝曦臣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谈话最后,温情顺口让他注意药物还剩余多少,如果不够还要再配。


 


蓝曦臣的情绪看似稳定,终究也只是看似而已。


他的状态是一团雾,一团走不出绕不完的雾,什么时候会掉进窟窿里摔得粉身碎骨,不得而知。


 


吃完饭,蓝曦臣付完账,二人分道扬镳前,温情不忘提醒他,蓝长官,有人活得太用力,而你活得太淡漠了,自他死后,你没有一点生命的热情。


 


蓝曦臣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温情提高了声音继续提醒他,你若是厌世太深,我没有理由不怀疑你会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疑似自杀的举动。


 


而蓝曦臣的回答异常清醒:“我若还记着他,他就仿佛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更何况,”他轻轻笑起来,面色看起来有些凄凉,“我是军人。我有权利畏惧伤痛,但这不是逃避伤痛的理由。”


 


温情定定看着他,她忽然非常怜悯蓝曦臣。


 


到最后她无可奈何,只是说着那句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话:“对自己好些,长官。”


 


蓝曦臣回应说:“我知道。我会的。”


 


“生活需要继续,”温情转身招手离开,意味不明道,“有的人需要把攥紧的手松开一些,有的人需要燃起一点惊喜。”


 


蓝曦臣低头自言自语:“……我知道。我会……尽量的。”


 


 


 


12.


 


温情遇到的两个典型例子,一个是蓝曦臣,一个是魏无羡。


 


她以他们为例进行战后心理创伤的系列研究。这无疑给她拓宽了思维渠道,但当事人的身心创伤却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痊愈。


 


 


 


金光瑶死后,蓝曦臣挣扎过一段时间。那段日子非常难熬且绝望,最后他放弃了注射致幻剂。此后,几乎所有的办公事务,无论是主动推辞还是被动削权,他都尽量推得干干净净,即使声名在外也宁愿选择深居简出。


 


他距离年轻的态度越来越远,态度消极又淡漠,几乎没有任何什么可以让他觉得新奇。


 


金光瑶死前的那句话,那一句“对自己好些”,可能是支撑着蓝曦臣把日子过好的极重要的因素——平静的表象需要强硬的药物堆砌,他仍旧夜夜梦到金光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需要时常找温情进行心理咨询,轻描淡写和她说他梦中的日子如何平和安静,梦中过于美妙的海市蜃楼曾让温情一度怀疑他会就此沉睡梦中再也不肯醒来。


 


蓝曦臣对金光瑶自杀的事情尽量避而不谈,这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然而不谈并不代表不在意,蓝曦臣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金光瑶的死,只是他不愿谈,也不敢谈。


 


 


 


魏无羡和蓝曦臣最大不同点在于他愿意把伤口剖给人看的勇气以及不愿淡化血腥的执拗。


 


他每次都要和她说起江澄,说他和他小时候关系如何好,好到让蓝忘机都吃醋;又说他们一起上前线时如何摸着黑开小差去镇上偷偷买啤酒;最后浓墨重彩说到的,是几乎每次都要让魏无羡哭红眼的事情,是他死活都不愿意把它淡化的事情——江澄临死前是如何浑身是血倒在他怀里说他不想死,他想回家,他想活着。于硝烟弥漫中,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抖,最后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好,最后的最后,连一个发涩的音节都无法表达。他眼泪砸在江澄脸上,再没有然后。他喊着江澄的名字,拍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扯着喑哑的声音恳求他,叫他不要睡,一睡就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他终究喊不醒他。


 


好几次咨询的时候魏无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在外人面前他是如何开朗,是如何擅长把伤痕天衣无缝地,以玩笑般轻松的方式一笔带过。


 


它太伤人了。过往太伤人了。


 


那时候魏无羡哭得头发晕,温情沉默了好半天,开始和他进行心理疏导。很明显魏无羡无法接受也不愿接受更无法淡化童年挚友的死亡讯息——于是她到最后决定,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话题重新引向江澄,那件魏无羡一直舍不得扔掉的血迹斑斑的破旧军外套。


 


咨询中,魏无羡终于哭出声,他捶着桌子,头重重磕在桌面上,额头红了一片又一片,颜色却比不过他眼圈的红。他恳求她说,求求你,别问了好吗?求求你。


 


他直到如今还不时觉得,他满手都是温热的血,怀里是一件染血有弹孔的破旧军外套。那是江澄的。


 


温情抱着手臂坐在桌子另一边,有些哀伤地想,除了她和蓝忘机,还有谁曾见到过,这样的魏无羡。


 


所幸很多次咨询,蓝忘机都会陪同他一起来。他静静坐在咨询室外,会算好时间去附近买一杯热可可提前等魏无羡出来。每次魏无羡都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一出来他次次都要抱紧蓝忘机,一遍遍地重复说,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我们回家吧。如此徒劳的安慰,与其说是在让蓝忘机放心,不如说是在给自己一个没事的暗示。


 


 


 


魏无羡的颜色太鲜明,活得太用力,攥着伤痛不肯放手;与之相反的蓝曦臣,他一直在掐灭热情,平淡如水地在内心进行自我斗争与毁灭——尽管二者都容易走向崩溃,却选择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蓝曦臣到最后对温情清醒且悲哀地说,我若还记着他,他就仿佛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我有权利畏惧伤痛,但这不是逃避伤痛的理由——他很清醒自己不能死,也不能死,尽管这并不能妨碍他生命日渐干涸。


 


换做魏无羡,聊到最后就是不肯放下执拗到不愿让伤疤结痂的程度,他不肯淡化血腥与死亡,以至于宁愿对温情说,求求你,别问了好吗?——尽管是他主动提出的咨询,却也是他恳求她暂时中止这场咨询。


 


 


 


13.


 


魏无羡曾有一次咨询完,是晚上十点,蓝忘机有事外出不能陪他来,于是属于魏无羡的那份热可可没有了份,他走出咨询室时难得显得有些不安与烦躁。


 


温情把门锁好打算回家洗澡睡觉,走出诊所看见魏无羡蹲在路边的路灯下,逗一只虎皮花纹流浪猫玩。


 


那只猫被他挠下巴挠得很舒服,细着嗓子叫了几声,可是没挠几下它就扭头跑开了。


 


魏无羡动作愣了愣,静静看着猫消失于路灯下。他见那只猫没了影,就往诊所外的台阶上一坐,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叼了一根烟,用手拢着火苗窜起的方寸之地,沉默着把烟点燃。


 


明灭摇晃,是烫痛黑夜的一个红点。


一刹而过的火光映亮他疲倦的脸。


 


温情走向停车的方向:“你不回家吗?”


 


魏无羡置若罔闻。


 


路灯亮起的地方围绕盘旋着好几只飞蛾。虫子不知疲倦地围绕夜间少见的光源做无谓挣扎,直至耗尽飞舞的最后一丝力气。


 


魏无羡耸耸肩:“……我再待一会儿就回去。”


 


“半夜思考人生容易出人命,会越想越抑郁,”温情想了想,后退几步倒回去,还真的开始担心起魏无羡来,“要我联系你家那口子来接送吗?”


 


魏无羡笑着摇摇头,他把没抽几口的烟掐掐灭,站起来往车子的方向走:“那我回去了。”


 


温情道:“不是我不给你独处时间,但是你一旦想多,就很容易有自毁倾向。如果你非要胡思乱想,我希望你旁边有个可以陪伴你的人。”


 


魏无羡似懂非懂:“可是……蓝大哥一直是一个人啊。”


 


温情说:“他的情况和你不一样。”


 


“好吧,”魏无羡也没在意,他打开车门,和这位医生道别时还不忘表达一下谢意,“谢谢你。”


 


 


 


14.


 


蓝曦臣有事没事一直想起来一件事情。


 


从金光瑶刚从集中营被救出来,一直到他自杀,很多很多个夜晚,金光瑶都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会噩梦连连,会无意识挣扎扑腾。许多次他睡梦中会忍不住掐住蓝曦臣的脖子,非常用力,下了狠劲。醒来后一遍遍地给蓝曦臣道歉。


 


蓝曦臣那段时间在夜里不敢睡得太深,生怕被金光瑶无意识掐红脖子醒不过来,可那时仍然是喜大于忧,因为金光瑶还在——如今他每晚盯着天花板,彻夜无眠。


 


 


 


月色透过窗帘映在白色天花板上,微微浮动像是于湖心泛起的柔和波浪,也像是在一潭冷泉最深处涌动的碧水。室温恒温三十。


 


 


 


蓝曦臣被迫削减事务后日子很闲,横竖没事,他便打算坐上火车回故乡去看访一些老朋友。


 


他和金光瑶以前一直去的小酒馆——在那里他第一次喝了酒,酒后半醉半醒把金光瑶标记,二人心照不宣确定关系,忐忑不安领证,领完证后谈论未来。


 


老板娘仍旧是那位多年前的那位女人。她已不复年轻,可笑容仍然极具感染力,透过皱纹深处依旧能够依稀辨别出她年轻时曾拥有风华绝代的外貌。


 


蓝曦臣推门进去,她立刻注意到他,走出柜台同他说话。


 


二人寒暄过,她知晓蓝曦臣的来意,率先了表达自己的遗憾:“我很抱歉,长官……我们都知道他是多么好的人。”


 


蓝曦臣默认。


 


她于是问:“您想喝什么?”


 


蓝曦臣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喝酒。”


 


他找了位子坐下,看着角落里那架古旧的三角老钢琴,感慨于时光飞逝,他和金光瑶以前一直会坐在这里打量那架老古董——他们领证后,曾讨论过要是以后生了孩子,要不要让孩子学钢琴。金光瑶说酒馆女主人钢琴弹得那么好,战争结束后我打算和二哥你要一个孩子,到时候让她教多好呀。蓝曦臣觉得这个想法很好,前提是那位老板娘没有因为战乱而选择背井离乡。


可最后竟是金光瑶先离他而去,谁都不曾料到。


 


她显得很坦然:“来点无酒精的软饮料?”


 


“麻烦了,”蓝曦臣颔首,“随便什么都可以——您最擅长哪首歌曲?”


 


“《卡农》?……”她端给蓝曦臣一杯饮料,“或者其他的什么?……什么都可以,只要我会的话。”


 


“那就《卡农》吧,”蓝曦臣看着她翻开琴盖的动作,以及摊开放到琴架上的那本已经有些泛黄的五线谱,他自嘲说,“以前我……还一直想着让……来和您学钢琴。”


 


女主人在按动第一个音符前顿了顿,很快流畅的旋律就从手底流泻而出,她轻声说:“我很遗憾,长官。”


 


 


 


15.


 


蓝曦臣在走回老宅的路上,碰到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


 


正好是傍晚,天边火烧云真的如同火焰一样肆无忌惮地蔓延,把孤零零的小镇笼罩在一层眩目火光般的红色中。


 


男孩子手里抱着一束白玫瑰,它们看起来不怎么好——经过大半天的日晒,花瓣边缘有些蔫萎,但也不算坏。


 


男孩子大概没认出他是蓝曦臣,只径直走上前问他:“先生,买花吗?”


 


蓝曦臣低头认真打量了那束白玫瑰好一会儿,觉得质量还算过得去,他想着这男孩子会不会是因为要靠卖花来贴补家用,他于是问:“……你为什么要出门卖花呢?”


 


男孩子一听,表情一下子变得骄傲起来,他从口袋里费力地翻找出硬币,有些谨慎地摊开给眼前这个陌生人看,语气非常自豪:“我要买给我喜欢的女孩子她喜欢的布偶熊!我就快凑齐钱啦!还差这最后一束花的钱!”


 


蓝曦臣几乎是失笑:“天哪,你还这么小就这样了吗。”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猛然间想起他小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年龄的时候,他和金光瑶在母亲节一起去花店买康乃馨的往事。那时候他们或许还要比眼前这个男孩子年龄更小。


那时花店女主人笑得直不起腰,见金光瑶因为自己亲了蓝曦臣而吃醋,吵着非要把蓝曦臣亲回来,就很慷慨地免费送了他们一枝红玫瑰,说哦天哪,这么小你们就这样了吗?


 


 


 


男孩子听见蓝曦臣这一句话,立刻显得很不服气:“是啊!”


 


蓝曦臣说:“我买。去买布偶熊吧。”他付过钱,抱过花束,见男孩子捏着硬币的快乐背影消失在转角,心里忽然觉得生活真的很没意思。金光瑶死了。


 


他忽然不想去故居旧宅了。因为很没意义,乏味可陈。真的非常没有意思。


 


手里的这束白玫瑰看起来不算坏,时间还赶得上,他重新坐上火车返程,一路不间断地奔往墓地。


 


他把白玫瑰放在金光瑶墓前。把事情做完,蓝曦臣重新陷入了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还能够做什么的茫然之中。


 


他无所事事,一直在墓地前坐到深更半夜。夜风极冷,他微微觉得有些倦怠,起身打算回家,可是家在哪里。


 


躺到床上他又开始盯着天花板失眠,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入睡。


 


梦里终于不是平和的金光瑶,而是躺在浴缸里血迹斑斑的,中止呼吸死去多时的金光瑶。梦境和现实的接缝处,是金光瑶生前在最后一通电话里温柔的声音,他恳求说你要对自己好些。他小声说着我爱你。


 


蓝曦臣醒来,浑身冰冷。


 


他开灯走去客厅,从电视柜最底层翻找出一盒老磁带。它太旧了,贴在边角上写着军列编号的标签都有些破损。


蓝曦臣发誓此生不想再看见它被放映出来哪怕一次,可这里面记录着如此真实的金光瑶,关于他的一生所爱。哪怕残忍如斯,哪怕宛如心神俱焚。


 


他抚摸着那卷磁带,心情非常非常压抑。恍惚间,他从电视柜最下面摸出一把装着子弹的枪。


他低头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上膛,把它重新放回原处。那卷磁带也是——它重新躺回电视柜最底层,带着那些骇人的回忆重新在角落里积灰。


 


蓝曦臣想,他如何能不恨战争。又如何能不恨自己。以及,当初勒令将自己进行调动的上级与当局……说不恨是假的。纵然是为了顾全大局。


 


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沾满了金光瑶的血,以及千千万万梦想破碎止于死亡的年轻人的鲜血;他们带着各自对于未来的憧憬与梦想飞离世间。


 


不止他和金光瑶,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未完成的梦想,数不清的遗憾,走得太快的生命,爱得太深的幻觉——他珍惜和平,可他太想念金光瑶了。想得只要一提及带血的回忆就头疼。


 


那个和金光瑶背影这么像的孩子,若他不转身,那该有多好。


 


他与他在人间失散,不知何时重逢,不知是否还有重逢。


 


他太需要一点光,一点可以让他坚持下去的东西。他想在绝境中找寻一点希望,就像在孤寂的航程中看到一盏缥缈的灯,就算那是假的也无所谓。他太需要一个依靠,一个慰藉,一个念想。


 


 


 


16.


 


金光瑶活着的时候,他一直努力想带着金光瑶一起往前走。


 


可是金光瑶太累了,他停留在原地走不动了,微笑且决绝地说,二哥,我不能陪你了,往前走。


 


 


 


直至温情一语点破,尽管他不想接受事实。


——他心中有地狱,就无人能带他去天堂。


 


 


 


蓝曦臣想,虽然他并不坚强,可既然金光瑶希望他活得好,那他就找不到理由漠视自己的生命。


 


他得把日子过下去,带着关于金光瑶的记忆,让他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直至老去,死去,化成灰烬。直至无人记得。


 


 


 


17.


 


金光瑶去世的时候,金凌还很小。他对于葬礼的概念很模糊,只知道是自己认识的一个亲戚去世,按照辈分要喊他小叔叔。


 


他去过几趟小叔叔家里,小叔叔很喜欢他,一直陪他玩逗他笑,其他的就不怎么清楚了。


 


葬礼上觉得很无聊,金凌往大人怀里一缩,打个哈欠想睡觉。


 


他幸运躲过了战乱,时代背后的腥风血雨以及生离死别他无法感同身受,这是好事。


 


 


 


后来他见到蓝曦臣,知道这是他已故小叔叔的丈夫,也算沾亲带故——虽然他们已经注销了结婚证明,可是蓝曦臣再也没有动过再找一个人的念头。


 


蓝曦臣给他买了甜筒,他们坐在花园的扶手木条长凳上随便说些话。话题不知不觉绕到金光瑶身上时,金凌绞尽脑汁想要搜刮出一点记忆,最终只能勉强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蓝曦臣有点惋惜,他说,阿瑶很喜欢你,可惜你太小,全都不记得。


 


金凌听了这话,觉得莫名有些伤感。


 


蓝曦臣说,你现在还是小,等你大了,你会知道有些东西,是会铭记一辈子的。


 


金凌想起什么,他说,我上次和蓝思追蓝景仪一起在我舅舅家里玩躲猫猫,然后我一不当心在衣柜里踩到了一件很旧的军外套,我告诉我舅舅的时候,他差点没忍住打我,他为什么想打我?那件衣服很破,有弹孔又有血,留着有用吗?


 


蓝曦臣静静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18.


 


如同这残阳陨落,也如同这星月交替,还如这四季轮转。


 


某一次,蓝曦臣在走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家花店正在开张,门口摆放着很高很大的花篮,里面摆满了鲜花。很多小孩子都跑过来,抢着闹着要问老板娘讨要一朵小小的花朵或者几粒花种子。


 


 


 


阿瑶,生活一天天在走向繁荣,不知道你看见了吗?他如此想着,看到那些年轻的微笑面容,忽然觉得心上的负担轻了一些,至少说,蓝曦臣清晰且明确地意识到,战时的死亡与牺牲是有意义的。


 


 


 


多年后,他的生命,或者说,他们这代人的生命,终究会燃烧殆尽,化为一堆冷灰,淌入时代的长河,带着无尽的遗憾与些许的恨意,随着此生的无尽苦楚,流向繁华的更远方。


 


尽管这内心的画景看不到黎明,纵使这无边的苦难永夜长存。


 


新的繁华虽然不再遥不可及,可那终究是新一代的主场,新一代的人们描绘的未来蓝图,和他们这些游离于新旧之间的人无关痛痒。


 


而这生命尽头,灰烬余温犹在。经历过无数个无声痛哭的黑夜折磨,蓝曦臣如此祈求着,他余生一直如此祈求着——阿瑶,等等我。


 


 


 


FIN.


 


 


 


后记:


 


写蓝曦臣的时候,我从他身上看到一种苍白的脆弱和挣扎的希望,可我们谁都知道终其一生他都无法走出这片阴霾。但他终究是在试图变好,试图把生活过下去。


 


由木_


2018.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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